指甲草小记

美甲如今是很多女孩子的日常。说起来我(wǒ)也美甲了很多年(hěnduōnián)，从记事儿起就算是开始了，直到现在五十多岁(wǔshíduōsuì)也还在进行中。只是我的美甲史有些特别：从没有进过美甲店，没花过一分钱。我的方式非常(fēicháng)古早：用的全是指甲草。 在我小时候的(de)杨庄村，只要有女孩子的人家，必种有指甲草。也有叫(jiào)指甲花的，都行。花草不分家么。我爱叫它指甲草，草的感觉更有力道(dào)。 指甲草极皮实极好养。春天撒下种，隔三岔五给它浇点儿水，其余(qíyú)就不用再操心(cāoxīn)，不几天就出了(le)两芽儿嫩嫩的翠苗儿，出了苗儿，就一天一个样儿，像女孩子的身子一般，葱葱茏茏，苗苗条条地，就长(jiùzhǎng)起来了。等到了初夏，叶子就抽得细细的、长长的，叶子根儿那里(nàlǐ)就打起了绿色的小苞，这时候，就该开花了，一开就是一个长夏。 指甲草(cǎo)开起花时，白的(de)、粉的、黄的、紫的、大红的……对了，还有两(liǎng)样儿女孩子们(men)叫它们花花儿——花的花儿，有点儿绕口，开的是(shì)白底红晕和红底白晕的花，是最名副其实的花。这些花都是好看的。当然，更好看的，是这些个指甲花开到了女孩子们的指甲上。说来奇怪，无论什么颜色的指甲花，染到了女孩子的指甲上，都一样是红的。 那时候，在这乡村(xiāngcūn)里，染指甲似乎是女孩子们的必修课。课上(kèshàng)了一代又一代，染法倒没什么大变。先把开饱(bǎo)的花儿摘了，在太阳下晒晒，去去水，然后放到碗里，加上点儿白矾，用蒜锤子捣碎(dǎosuì)了，一直(yìzhí)碎成花泥，这就成了染料。至于包(bāo)指甲的叶子，都说还是用指甲花的叶子最好，原叶配原花，染出的指甲最是漂亮，可是用它(tā)来包的人却少之又少。因用它包需要两样铁板钉钉的功夫：一是包的功夫。它的叶子只比柳叶大一圈(yīquān)，用来包指甲显得过于窄小，容易让花泥跑出来，滴滴答答地蔓延一手(yīshǒu)。二是睡觉的功夫。即使好不容易用这叶子包好了指甲，睡觉时要是(yàoshì)不老实，胡抓乱挠的，半夜里也很(hěn)容易脱落，末了还是洋洋洒洒处处红。因此，若是这两样功夫都平常的女孩子，是绝不敢用这叶子包的。 通常用的都是豆角(dòujiǎo)叶。豆角叶是(yèshì)圆圆的桃子形，叶面阔大厚实，韧性(rènxìng)好，包(bāo)起来最是趁手。包的时候，只需将(jiāng)花泥在指甲上按瓷实，然后将两张豆角叶交错叠放在指肚下面，自下而上，将指甲轻轻包裹起来，再将指尖外多出(duōchū)的那点儿豆叶尖朝里折下，最后用白棉线不松不紧地缠好，就算停当了。第二天早上，解开白棉线，摘下绿叶套，那鲜红的指甲出现在指端的一瞬间，如同一个小小的绚丽的魔术。 记忆中，我包指甲的(de)情形通常是这样的：放学回家，进了(le)(le)院子，一看见东厢房的窗台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碗，碗上盖着一叠鲜碧鲜碧的豆角叶，我就知道，这一年的头茬(tóuchá)指甲花开了，今天晚上就是头茬染。都说头茬的花染出来的指甲颜色最纯正。于是急慌慌地写完(wán)了作业，洗净了手，就开始实施包指甲这件大事。要么(yàome)是妈妈包，要么是奶奶包。她们先是仔仔细细精精细细地把(bǎ)花泥敷在我的小指甲上，一点儿也不(bù)多，一点儿也不少。那感觉，润润的，凉凉的(liángliángde)，真好。然后是豆角叶，像一个小小的绿色(lǜsè)怀抱，稳稳妥妥地把指甲包住。再然后是细细的白棉线，一道道(yīdàodào)一圈圈，像绿裙子系上了白腰带。脚上八个，手上八个，一共一十六。我看看自己的脚，再看看自己的手，这样子是有些奇怪(qíguài)的，然而也是好看的——还没有等到明天早上，光想就能(néng)想出这份好看来了。对了，手脚加起来不是应该二十个么，为什么是十六个呢？因为手的食指和(hé)脚的二拇哥都不能染。据说染了的女孩子长大了会远嫁，谁家大人舍得呢？ 我家西屋是间小平房，夏天的晚上，我喜欢在这平房顶上乘凉。我小心翼翼地护着手脚(shǒujiǎo)，乖乖地躺在凉席上。这一夜一般是睡不好的，不是怕从(cóng)房顶掉下来，而是因为红(hóng)指甲。我生怕豆角叶子会脱落。 乡村的(de)夜晚真静啊。天空是深蓝色的大布衫，上面(shàngmiàn)的小星斗是黄灿灿的玉米粒，蛐蛐儿啾啾地(dì)唱着(zhe)，青蛙也呱呱地配着乐。东院的猪在(zài)打鼾，西院的老母鸡不时发出一声声轻微的“嗤啦”响。这间平房下面垛着干草(gāncǎo)，冬天的时候，村里的人都要在床上铺一层厚厚的干草。这些干草洗三遍(sānbiàn)，晒三遍，躺在上面，身子一动，就(jiù)会有一股清香汩汩地涌出来……在我无边的漫想中，露水悄悄地下来了，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滋润，在这滋润里躺着，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一株(yīzhū)庄稼……我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。早上一激灵醒来，连忙看看自己的手脚，还好，豆角叶都好好地在上面呢。 用指甲(zhǐjiǎ)(zhǐjiǎ)花染出来的指甲，无论红得多深或者多浅，都很润，很匀，很亮。指甲也不用担心刮，因这红(zhèhóng)是浸透了指甲的。这红只会随着(suízhe)指甲慢慢地往上长，一点一点离了指甲根儿，等长到指甲顶的时候，就成了一枚弯弯的红月亮。 日子是有脚的(de)。在(zài)人身上有脚，在花身上也有。过了(le)立秋，指甲花明明还艳艳地(dì)开着，那红却成了空(kōng)的，染到指甲上怎么都(dōu)上不了色。然后，花样子也渐渐地空了，渐少，渐败。秋分之后就(jiù)(jiù)开始打籽儿(zǐér)，霜降之前，籽儿就一个个结牢实了。籽儿也很有趣：如果不动它们，它们就严严地裹在一个绿色的圆团籽苞里，这个籽苞嫩绿嫩绿的，看起来像没开的花苞。采的时候，要格外小心地从籽苞根处下手，连带整个籽苞都采下来，这样就省事了。如果稍一粗鲁，触到了苞身，那可就难收拾了。籽苞在你(nǐ)触到的一瞬间便会爆裂开来，如一枚小小的炮弹，炸出了无数的籽儿。有的籽儿落到地上，有的籽儿落到花枝上，有的籽儿则落到你的手里和衣服上，而那张包着籽儿的嫩绿皮儿呢，也顿时蜷缩起来，如同一颗瘪(biě)了气的心。 长大后离开了杨庄(yángzhuāng)，我曾在郑州生活多年。自家虽然没有种(zhǒng)指甲草，但不用担心，小区里一定会有人种，等到花开的时候采一把就是了。采花是容易让人有负罪感的，但指甲草除外，因它(tā)有比观赏更可爱的实用性。这似乎决定了她天生就是让采的，似乎不采她就辜负了她。当然，采了以后不让(bùràng)她开到自己(zìjǐ)手上，就更是辜负了她。 在北京定居的第一年，我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留意了一下，果然也找到了指甲草(cǎo)。不多，只有几棵，却也足够我用了。我朝她们点了点头(diǎntóu)，仿佛见到了老朋友。她们不就是(jiùshì)老朋友么？ 有一次去京郊办事，居然在田野里见到了(le)指甲草。或(huò)许是因为田野里地气足，这些指甲草长得格外高，花开得格外盛。在或急或缓的风里，这些花儿(huāér)扬着笑脸，绰绰约约地晃(huǎng)着身子，妖妖娆娆地舞着胳膊。她们是不怕晃，不怕舞，看看她们的枝干，多么结实！多么粗壮！有些地方还暴出了一根(gēn)根的红筋儿呢。 我看了很(hěn)久，舍不得走。看着看着，就觉得自己也成了她们中的一个。忽然想：听说风有风神，雨有雨神，雷有雷神(léishén)，电有电神，河有河神，井有井神，树有(shùyǒu)树神。那这些指甲花，也该(gāi)有个花神吧？那花神该是什么样的呢？会有一副什么样的眉眼？穿着什么样的衣裳？她要是说话，该是什么样的声音(shēngyīn)？她的指甲上，会不会也染着红指甲？ 因为爱指甲草，我曾以《指甲花开》为名写过(xiěguò)一篇小说(shuō)，特意查阅了一些指甲花的资料。得知她居然还是味中药，药典上性味归经的判定是：甘(gān)，温，微苦，有小毒。她还有几个别名：急性子(jíxìngzi)、小桃红、凤仙花、透骨草，这些都是她。急性子，像说人的脾气(píqì)似的。小桃红，这味道像个姨太太。凤仙花，让我想起了和蔡锷将军英雄美人了一把的那个风尘女子小凤仙。透骨草则显得杀气十足(shízú)，不过这个(zhègè)最酷，我最喜欢。